43. 住抗震棚的日子

      1976年7月28日凌晨，河北唐山的一场大地震震惊了全国人民，一时间大家人心惶惶，睡卧不宁。随后小道消息频传，流言四起，一个比一个可怕，好像一场更大的地震即将在我们这儿发生，有些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我们南京处于华东地质断裂带中部，由于唐山地震的牵动，苏南板块正在酝酿一场破坏力更强的地震。而这时的报纸广播却对地震一事避而不谈，既不解释，也不报道，天天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到处莺歌燕舞，形势一片大好。

而各种传来的消息却是唐山倒塌了多少楼房，压死了二十万、三十万人。我当时住在898厂分配的宿舍三楼里，由于楼是文革中赶出来的，质量极差，没几年墙体和地面就分裂明显。（直到几年后，楼被确定为危房才进行了全面加固。）不过，那时候没人管，分到房就不错了。地震消息一传，我们天天晚上提心吊胆。睡觉的时候家家都放一个土地震仪：一个空啤酒瓶瓶口朝下，放在脸盆上，一但发生地震预兆，酒瓶就会倒地，咣啷一响，人就可以被警醒。宿舍区还轮流派人值夜班。一有预兆，值班人员会迅速吹响哨子，一边将空脸盆当锣一样使劲敲打。

有几次睡到半夜就被一阵叮叮咣咣的敲盆声惊醒，之后的楼道立刻在喊叫声、脚步声、碰撞声中乱作一团，每逢这时我们就会从床上一骨碌弹起来，踢踏着鞋子，拉着小孩汇入逃命队伍。待所有人都站到楼外，惊魂未定，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原来今天哪一家迷糊时不小心踹倒了酒瓶，吓了自己一跳，边叫边往外逃。

我们家还储备了一些饼干、盐水瓶装的凉开水，还有一些平时不能随心所欲吃的点心，储藏在铁皮的方饼干筒里，是为了一旦地震后当干粮的，出逃时要带着这只饼干筒。 

      时间一长，担心和惊恐令所有人都感到身心疲惫。在大家要求下，898厂同意在广场上搭建集体抗震棚。这是用竹子、塑料薄膜、油毛毡搭就的棚子。由于密封不好，脚下露着风，下大雨时顶上油毛毡接缝处还有些渗水。每家只能安排一张床的面积，我们家用两条长凳架了一块床板，每家之间仅用一道塑料薄膜隔开。我们这个大棚里住了二十几家，安了几只照明灯泡。抗震棚不能用明火，因此无法做饭，大部分人只能到食堂里买一点饭菜。但那时有地方避震已经很不错了，至少睡觉不用提心吊胆，所以听不到抱怨声。而且天气正好炎热，漏风漏雨还能坚持。

      由于地方有限，睡觉时一家人只能挤在一张床上，翻身都不易。棚内也没有什么活动空间，晚饭后先在外面乘凉，睡觉时才钻进抗震棚。要知道抗震棚像个暖房，里面的温度是很高的，那油毛毡白天经过烈日的烘烤，晚上就开始释放它那持久永恒令人恐惧的温暖了。不过这抗震棚受到小孩子们热烈欢迎，白天可以从这“家”窜到那“家”，晚上可以和左右邻居的小朋友吹牛神侃。当大家都睡下之后，我们棚子边总有一个人拉起了二胡，当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忘记了地震的恐惧，琴声带我进入了一个美好安宁的梦境世界。

可大集体的生活毕竟有诸多不方便，洗澡就比较麻烦，胆大的回家洗，很多人不敢回家洗，万一正洗的时候地震来了全身光着怎么逃出来？这防震棚也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不过在生命安全没有保证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去要求什么个人隐私权。但对大人太不方便了，记得也闹出了不少笑话。最刺激的笑话是听说我们哪一个妇女半夜睡迷糊了，做梦地震，她外衣没穿就跑到外面乱叫，结果大家出来看到她的模样又赶紧回去。夜深的时候，在抗震棚里还能听到男人的打鼾声、女人的梦话声，甚至小夫妻甜蜜的亲昵声。

尽管76年是不太平的，但在狭小的抗震棚里，人和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大家不再计较一碗饭、一瓶水。女人回家做饭会给同房的左邻右舍带一点热菜，放在床上的书报杂志谁都可以拿走看，看好丢回原处就行。各家之间不再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一遇刮风下雨，男人们就分头巡逻，补漏洞、加固支撑杆，还要顶掉塑料膜凹处的积水。

但是后来上面传来一种声音：“抗震棚里也有阶级斗争。”原来说的是“不怕地震死了人，只怕抗震不批邓。”于是家属区门口拉起了一条横幅：“身住抗震棚，心不忘批邓！”抗震棚入口立起了一个专栏，每天贴上当天的报纸和抄写的大字报，反正连篇累牍都是回击右倾翻案的长文，只是无人认真读罢了。

后来天气渐渐转凉，抗震棚里没法生活了，加上地震迟迟不来，传言也变少了，于是就有人陆续回家住了。到9月中旬我们终于集体结束了抗震棚的生活。但大难之时人们那种不分彼此、相互帮扶的经历和印象，永远记在了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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