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10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留在我脑海里。他没离开我们，他慈祥、谦让、勤劳、节俭，与世无争的形象，深深地烙刻在我心中。

     爸爸是个老实人，胆子很小，什么事都自己吃亏。那时政治第一，他虽不是党员，尽管妈妈卧病在床，每次开会学习他从不缺席。那时开会学习都是业余时间〔商店开会一般都安排在晚饭后〕。每次爸爸开会，我和弟弟就坐在妈妈床边，陪着妈妈。妈妈一辈子离不开爸爸，爸爸在家，她就踏实。所以，小时候我最不喜欢爸爸开会！但偏偏那时候会议特别多，经常开到九点多到家。

     妈妈有心脏病，爸爸不在，她会发慌，特别是冬天，夜深人静，越晚她越厉害。爸爸开会晚了，她就六神无主，常常叫我或弟弟倒杯热水，她边捂手边喝水，看她颤抖的手，我多么希望爸爸早点回家。每到过了晚上九点，我就会埋怨爸爸，怎么会还没开好，怎么还不回来。

     弄堂里静悄悄的，每一个脚步声，我都会站起，又总是失望坐下，那种期盼爸爸快回家的心情，就象心吊在嗓子眼，直到爸爸到家，妈妈心踏实了，我们才去睡觉，现在想起还那么清晰。

     小时候，我们家最早起床的是爸爸。冬天我和弟弟躲在被窝里，暖和和的。爸爸却早已起床，生煤炉、拎马桶到弄堂口，然后去买菜，买好菜回来还要到“给水站”洗菜。剌骨的寒风和冰冷的凉水，爸爸的脸和手总冻得红红的。有时天很冷，他用嘴哈哈热气，暖暖手。然后再去“给水站”，来回八九次，把缸里水储满，每天如此。最后他才端起粥或泡饭，三口二口划到肚里，匆匆赶着去上班。日复一日，任劳任怨。

     他待妈妈很好，妈妈长期生病，爸爸从来不发火。妈妈从不出弄堂，頂多拿把椅子坐在门口。爸爸时常替妈妈买些布，送到裁缝店，替她做大襟衣服，他看到妈妈高兴，他也开心。他还带我们兄弟俩去照相馆照相，给我们留下珍贵的记忆。

     妈妈84年过世后，爸爸一直很孤单〔他已退休〕，那时我已结婚，没和爸爸住在一起。我那时工作忙，女儿还在读书，但每星期，我必定抽时间去看他。我做了父亲，体会到养育儿女不容易，所以每次去，都会买些他喜欢吃的菜，替他烧好，尽尽我的孝意。看他稀疏的头发，佝偻的身体，日渐衷老的形态，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爸爸家里很零乱，每次去，我都要替他简单整理一下，有时我把不需要的破东西扔掉，他会说，别扔了，放着不碍事。但我还是扔了，这样家里会干净些，但没体会到老人心情，也许这些破东西，在他看来，是他的精神寄托，我现在想想后悔不已。有时我忙累了，会责怪爸爸，叫他每天稍微整理一下，桌上东西不要乱放，地也要扫扫，他总是慈祥地点点头、朝我微笑，从不抢白。现在我老了，深有体会，身体不舒服或者累了，就怕动，就懒得做事，我后悔不应该责怪爸爸。

     我有时想，人类为什么非到一定年龄阶段才会醒悟？年轻人不懂父母爱子心情，厌唠叨，非到自己做了父母才知晓大人的苦心；中年人不知老年人的体力和心理，往往会责怪，甚至不理解，直到自己老了，方才明白，这是多么地遗憾啊！

     爸爸长年辛劳患有肺气肿老慢支，每当气喘发作时，两个肩膀一耸一耸，头颈向上喘气，我真急得手足无措，无法替他分解痛苦。到医院，也只是吊吊肾上腺素之类的药，扩胀一下气管，缓解一下呼吸。我看着爸爸手上吊着针，鼻子里插着橡皮管，吸着氧，我心真疼！怎么年纪大了会这样？没病多好！

     后来病越来越多，发展成心肺病〔心脏也不好了〕，免疫力下降，常常感冒，一感冒就39度多，爸爸总不麻烦我。有次去看他，我推开门就听到呻吟，赶紧爬上小阁楼，他躺在床上，床边一个方凳上放着热水瓶、茶杯和药，我上楼他不呻吟了，我说马上去急诊，他说刚看过，配了些药，现在好多了。我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爸爸说，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我说刚刚还听见你呻吟，他说“哼哼”舒服点，他总是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坚强，若无“病”事。

     每当他发病，我就会对爸爸说，今晚我睡在这里，不走了。那可把他急坏了，说自己没啥不舒服，药也服了，烧也退了……我执意不肯回家，他强意起床，边喘气边说，你不回去我就不睡了，我这里很脏你睡不下，黄浓痰吐的你害怕。我说我肯定不回去，他当真发火了，穿起衣服，刚才还算平稳，一下子又喘着大气，我不得不屈服，恭敬不如从命。我说爸你躺下，我回去。我到楼下替他熬粥，再到外面买肉松，还去买面包、饼干、香蕉、小零食……一大堆东西放到他床头，我心里才舒服些。

     我多次要把爸爸接过去住，这样好照顾他，他坚决不去，他说住我这儿不习惯，每天一早就咳嗽吐痰，你们家干净不自由，而且你们上班去，留下我一人，啇品房邻居都不相往来，不象我们老房子，邻居互相照顾，还可以晒晒太阳、聊聊天，我习惯住老房子，不要勉强我。爸爸脾气很倔，我想他替他请个钟点工，他都不需要。他说一个人没啥家务活，自己活动活动好，越不动越不好……我无法说服父亲。

     他病不发，我很开心。每到星期天，我爸总在弄堂外和老人边晒太阳边等我。每当看到我拎着东西过来，他就和其他老人打招呼，说大儿子来了，老人们总要夸他几句，有福气！儿子孝顺！他又会露出满意而慈祥的笑容。我做好午饭就要回家，爸爸总要留住我，我大多回去。因为休息天总有许多事等着做。每当我要走，他总依依不舍，又总是送我到弄堂口。我有时回头望一下，我己经走的老远了，他还站在那里，望着我，衰老的爸爸，儿子没能多陪陪他，终身愧疚！

     我做好饭菜，留下来陪爸爸也有的，他会高兴得象小孩！他会去买啤酒给我喝，还尽往我碗里夹菜，看到我吃，他非常开心！〔我现在也深有体会，儿孙难得来吃饭，我也是这种心情，他们越吃多，我越开心〕，老人都是这样的。

     爸爸已离开我们十年了，他没有麻烦我们一点点，他没说什么就悄悄的走了！星期日我去看他还好好的，我还为他去换氧气瓶，大热天，我扛着氧气瓶回来，满头大汗。他还心疼我，买瓶雪碧，还买了新毛巾替我擦汗，这是孩儿应该做的，他却舍不得我，我这么大年龄，他还为我擦汗！我那怕100岁，在爸爸面前总是小孩。

     想不到，只过了二天，他就离我们远去！他在去医院回来途中倒下的，我深深地歉疚，他临终，我没在爸爸身边。那天不舒服，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只有二天啊！你怕给孩子添麻烦，就这样悄悄地走了，我悲痛欲绝、疚心疾首！

     爸爸生前曾与我说，柜子左边放了些现金，用塑料袋包好的；碗橱柜屉子里也有一包，他说万一有什么，你可知道。我对爸说，你瞎说什么啊，你好好的讲什么不吉利话，他慈祥地说，人总要走那条路。我劝爸爸不要节省，好吃的就吃，我们俩兄弟条件可以的。想不到，那可怜的一点点退休金，他还省下来，办了后事。他为我们付出，却从不索取。

     这真是：春蚕吐丝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左起：笔者、我爸爸、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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