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三周年了。三年前的此刻，老人家正在瑞金医院接受抢救。那天一早，老人的叫声：“守中，守中，我怎么看不见啦！……”惊动了全家；赶到后间，她睁着眼却慌乱地摸索着。于是120，于是急诊间，于是抢救。母亲是脑溢血，所以随着鲜血在颅内的漫延，她的意识一点点丧失：先是视觉，再是语言，最后是听觉吧，证明是：她已经昏迷不醒，闭了几天的眼睛，但孙子和外孙在她耳边呼唤的时候，她突然竭力抬起臂膀，眼缝里渗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爱是至死不会忘记的，爱是生命最铭心镂骨的牵挂，爱是母亲对人生最后的告别。

    母亲12日发病，18日去世。入院后就进入昏迷状态，脸色一直很安详，除了发病的瞬间，可能没有受过太大的痛苦。我们就像是陪着一位熟睡的、甚至还带着微笑的亲人。这使我们欣慰，也充满感激。她的寿命很长，她的天黑得很快，她没有失能更没有失智，她说走就走了，袖子上没有带走半片云彩。这是老人家的福气，也是我们最大的福气呀！

   母亲享寿100整，99岁的时候做脑部CT，医生惊呼：老太太，你的脑子煞煞清，比我们还灵！怕死是人性，医院在贴隔壁，老人家很知道充分利用这“垂脚可得”的资源，有病就爱去拜访。我总嘟哝着，心里怪她“小病大看”。现在回想，她是很享受被子女前搀后扶去医院、然后被医生表扬“没有啥，老好的”、最后是那无数夹道欢送的称羡的赞叹和目光。因为“表扬”太多，我们小辈甚至忘记了她节节攀升、向着3位数前进的年龄，甚至觉得她会活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度，创造一个记录。问题大概是摔了一跤。那年8月份晚上去光明邨吃饭，回家进大门，走过低低的门槛，绊脚倒地，前额血流如注，很吓人，当即送到长征医院，一系列检查后说“没问题”，连在医院休息到天亮都不需要。以后恢复如初，看来真“没问题”。我想，也许就是那一跤，打乱了她整个身体平稳的节律，祸根就此埋下了——老人真是不能跌跤呀。我妻子当时是搀着母亲的，绊脚的那一刻没有拉住其笨重的身躯，现在她也常常叹息，为什么当时不拉得更紧呢？而我们也会后悔，为什么晚上去吃那餐饭呢？这也许就是天意，不，这一定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呀……

   母亲走了三年。我们没有在墙上挂老人家遗像。留下来她的床头柜，还陈放着她不多的遗物；她那盏绿色的小台灯我在用。母亲看报我看书，有时我看书累了眯眯眼，就觉得她也在偏头看着我。是呀，老人总是活在我们家的空气里。她看电视、她读报、她前后间散步、她靠在窗前看马路，她找我们聊天得不到回应时那种落寞又抱歉的目光、来了客人她那喜不自胜的举止，历历在目。处处没有了她，可是处处她都在，她的气场太强大了，一直到现在我坐着忽然就会觉得有一道目光逼视或者亲切地看着我，让我觉得她哪里真的离开我了呢……

    母亲走后，除了在追悼会以外，我没有放声大哭，后来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这首先是因为老人家年过百，是“喜丧”，况且没有长期的病榻之苦，是有福之人；更 因为她对生命的感悟很深刻、很理性。怕死是人的天性，但是把死看穿看透却是修炼。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就开始“料理后事”了。不是说买墓地什么的，她笑着说：我才不想呢，害怕你们不给我办呀。她是在清理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尤其是感情世界，该撕的撕、该烧的烧、该打电话的打个电话。我父亲早就去香港，不久便去世了。母亲是她那小城里著名的美女和才女，有一些倾慕者，一直到晚年还会写信表达当年的感情，甚至从海外前来探望。母亲珍藏着信件，有时观看和摩挲，我简直觉得她的双颊闪耀着少女的红晕。可以说，这些是她度过寂寞晚年的精神支柱。可是她知道生命行将结束，就把这些美好的回忆带到天堂里去吧。轻轻地来轻轻地走，想来母亲的心态比焚诗葬花的林黛玉要豁达多了吧。

    母亲懂得生命的质量远比生命的长度重要得多。她常说，老朋友都走了，活着没有啥意思。那是出自真心的，这和怕生病的痛苦和对子女的拖累没有矛盾。我也常想，有生就有死，有生没有死，简直是无赖，现在这个社会已经在为“老龄化”伤透脑筋，科学家们就别去添乱了。要研究的倒是如何让我们更体面地离开世界。

   昨天是重阳节。如果母亲健在，说不定也会坐上什么主席台，戴个大红花，拿给大红包。我好像听到了老人家的笑声，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活得长，哪有啥好说的呢……”。她就是那样一个经受过许多磨难笑到最后的女人呀！

    我不说“母亲”，而写“妈妈”，因为“妈妈”的呼唤让我又变成了儿子，变成了喜悦有人说、委屈有人道、有嗲可以发的儿子。

    妈妈，在天堂的妈妈，再叫我一声“守中”吧，我能听到。

  100岁的母亲去香山医院看病，不肯我们搀扶自己爬楼梯。

    寻常人家的一餐，母亲食欲不错，尤爱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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