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病友

  为了做一个手术，我住了六天医院，遇到了一位有故事的病友。一个病房有四个床位，从门口向里到窗口，依次为一至四号床。我在一号床，二号床是叶先生，比我小三岁，为人热情开朗，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去过外地吗？”，我回答说没有，他马上介绍自己去过新疆二十八年。

  叶先生是温州人，幼年丧父，那一年母亲才二十五岁，母子相依为命。六十年代初，叶先生母子在社区里作为动员回乡的对象。如果叶先生报名去了新疆，那就不用回乡了。年轻气盛的叶先生马上报名去了新疆，那是一九六四年，他十七岁。在新疆度过了二十八年，母亲老了病了，叶先生又按政策调回上海照顾老母亲。回上海时他是一家四口了，他本人与妻子及儿子、女儿。回上海不久，老母亲在七十岁时就中风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叶先生夫妻要上班无力照顾，他把老母亲送进了颛桥养老院，自己每星期去探望。老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又中风了两次，不会上厕所，还不会自己吃饭了，让养老院的护理员讨厌，常常会挨打。叶先生为母亲的后事做准备，在颛桥买了一块壁葬，专门抽时间用轮椅推着老母亲去看一看，告诉她的归宿，老母亲点点头说“好的、好的。”叶先生的母亲到了八十岁这一年在儿子的陪伴下，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去新疆前，叶先生家住在淮海中路武康大楼附近，他从小是个野孩子，小学毕业晚，中学门没进，母亲管不了他。他上树捉皮虫，捉了到花鸟市场去卖，每一摊皮虫一角钱，生意不错，常常不够卖。所以，叶先生说他从小就有钱。武康大楼对面是宋庆龄公馆，那是叶先生捉皮虫的主要据点。宋庆龄公馆有警卫是进不去的，叶先生从树上爬进去，又从树上逃走，警卫拿他没办法。夏天，叶先生赤膊短裤，脚上一付木拖板，跑到龙华钻到河里摸鱼，摸到了一些小鲫鱼，从河里出来时，身上爬了许多蚂蟥，但不很痛。这些摸来的小鲫鱼是送人的，叶先生不敢带回家，怕母亲骂。

  叶先生到了新疆是在石河子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八师当农业工人，开着拖拉机在田野里耕垦、播种、收割。刚到新疆时，是一片茫茫、布满砂碌的戈壁滩，一无所有，全部靠自己白手起家。首先是动手做土坯砖，用来砌墙盖房子解决住宿问题。从无到有的创业阶段，劳动异常艰苦，营养极度缺乏。六、七十年代，新疆地区的粮食还够吃，但没有油水，见不到荤腥。二十岁左右的叶先生在农忙季节的一天，早上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一直劳动到天黑回宿舍，实在挡不住腹内对油水的渴望，就偷偷溜进了集体食堂的厨房，摸到了猪油缸，满满盛了一盆猪油喝了下去，再盛了一盆猪油带回宿舍。不巧的是，这个盆底有一个小洞，一路上漏下了油渍。第二天一早，“小偷”就被揪了出来。大家都奇怪，为什么叶先生一大盆猪油喝了下去，没有拉肚子？

  在新疆文化大革命年代，叶先生放过二年马，那是二百匹军马。“牧马人”的电影我看过几遍，印象十分深刻。原来叶先生也是牧马人，多么豪放雄壮，让我肃然起敬，问东问西打听起来。叶先生是一个人在山上放牧，没有马圈，马群不会走散，有两只牧羊犬可以当助手，配有一支步枪和子弹（他当然是基干民兵），骑着马挎着枪在山坡上飞驰那是非常爽的！晚上睡的是“地窝子”，就是地上挖个坑，再铺上草。因为“地窝子”里的草堆有人睡在上面，比较暖和，就引来了蛇，每天都是人睡草堆上，蛇钻草堆里，好在这些蛇都是无毒蛇，不咬人，相安无事。叶先生每一个星期下山一次，去取口粮和生活必需品。

  新疆地区树多，尤其是杨树，叶先生逐步添置了全套木工工具，掌握了木工手艺，自己制作各种家具和用品。从此，工作时间的农场劳动以外，业余时间干起了木工，有为自己做，也有为别人做。叶先生说他总是有做不完的事，他是一个又勤快又能干的人！

  叶先生回到上海，进了一家造纸厂工作，几年里出了两场大事故：一次是右手中指和食指都被飞速运转的卷割刀削去了一节；一次是高空作业跌了下来，摔断了脊椎骨。他是不幸的。在新疆二十八年只出了一个小事故：他把砸石头的大锤掉进了深水沟，他去把大锤捞上来，但水沟中有泥沙的脏水灌进了两个耳朵，严重损伤了听力，从此他一直靠戴助听器，才能够与他人交谈。他的儿子女儿跟他回上海时，插班进入学校读书，学习进度跟不上，说话口音又改不过来，被同学们看作“乡下人”，所以学习成绩好不了，都没有进大学。哪知道后来他俩从婚姻中得到了弥补，儿子娶了个贤惠的大学生媳妇，女儿嫁了个孝顺的大学生女婿，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现在，孙女的学习媳妇管，外孙女的学习女婿管，都是学习成绩优异。今年四月，叶先生突发脑梗，女婿冲在儿子前面，替他拭净身上的呕吐物，用最快速度送到闵行人民医院，“救”了他一命，还没有落下一点后遗症。每当说起女婿和媳妇，叶先生的脸都是笑成一朵花。 可是，叶先生的老伴因为误诊得了神经性脑炎，四肢行动不便，要他照顾。他在医院里，就由女儿负责照料。

  叶先生的人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缩影，青少年和中年时期受过苦，退休后的老年享受到了物质丰富与科技进步，感到幸福和满足，真是人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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