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城南旧事

（三十二）朱志尧与求新机器制造轮船厂（下）

   1903年夏，朱志尧在其亲戚沈志贤*的"同昌公司"黄浦江滩涂上，追加原有的小作坊投资到六十九万九银元，定名原有的机器制造厂为“求新”。“求新”之名的由来，源于"器惟求新"（《尚书·盘庚》篇有云:"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1904年朱志尧他创设了同昌油厂，1908年他集资六十万元，又创办了“同昌纱厂”（*沈志贤,沈家花园园主,因其在南市开设同昌沙船号及同昌钱庄，故该园又名为"同昌公司花园"。参阅《沈家花园》）。

   求新厂门前有一条路，长一百四十一米，原名为“白藻泰路”，是以法总领事之名命名的（因法租界公董局当年在黄浦江边强建自来水厂及辟路），1910年该路重筑，就改名以相邻的“求新机器制造轮船厂”的简称之名，为“机厂街”——即此后的“机厂路”。“求新厂”的厂址为机厂街137号，“同昌纱厂”*的厂址，为机厂街68号。

   1906年，“求新”厂开始造船，起先主要建造些浅水快轮和小型客货船。那时最早在上海开创航运事业、大达轮船公司老板张謇，慕名前来订购客货两用轮船。朱志尧不敢马虎，亲自主持设计，如期交货，这让张謇对他刮目相看。此后几年内，“求新”厂又接连为张謇的大达轮船公司、与英商马立斯轮船公司等又制造了四十多艘；1908年，“求新”厂还为江苏省督练公所，专造一艘用于斩割太湖中水草的“靖湖”号。该轮长22.4米，纯系柚木制成，配置功率为59千瓦的双气筒引擎，航速12.7节，兵轮水下部分装有割水草刀机，以利于湖中航行。

靖湖号

   相较于欧美的工业革命，我国的工业化脚步确实起步较晚，不过在柴油机领域，我国与西方的时差并不是太大。1897年世界上首台柴油机，由德国工程师鲁道夫·狄塞尔（Rudolf Diesel）发明，现在的柴油机，还是以他的姓Diesel简称来表示，或称为diesel engine（狄塞尔发动机）。数年后，1909年求新机器制造轮船厂，便诞生了我国首台5马力柴油机；1914年研制成功的25马力柴油机，第二年还获得了国际巴拿马博览会头奖。

朱志尧设计制造的中国第一台火油内燃机

   “求新”厂制造业务发展很快，不下数百种的产品，有许多在当时都是先人一着，在我国机器制造史上，也属空前的创举。到1910年，制造的大小轮船，有名者计有四十余艘，工场发展到九个，还建成一座船坞，职工增至500多人。朱志尧的总投资额达到365万元，在买办出身的企业家中，仅次于虞洽卿和祝大椿，而名列第三。

   朱志尧经营求新厂取得成功后，为他带来了巨大声望，1905年上海成立城厢总工程局（后改为自治公所），朱志尧当选为议事会三十三名名誉董事之一，1910年朱志尧又被选为江苏咨议局议员。同年9月20日，美国实业团来华考察求新厂，朱志尧出面欢迎，并款以茶点招待。

1910年《图画日报》刊登美国实业团考察求新厂

（朱子尧，“子”为“志”。）

   1911年辛亥革命时，他从法租界公董局借来枪支，发起成立董家渡保卫团。上海宣布独立后，他还一度被沪军都督府，任命为江南船坞（今江南造船厂）经理。

   1914年，上海求新造船厂，为川路轮船公司打造两艘浅水轮，当年10月接回川江——这是中国人自己造的江轮首次入川。

江川轮

   正当朱志尧有志有为，万丈豪情，准备大干一场之际,悄无声息地危机来临了。同年，求新厂承建了3000吨海船“美利”、“美坚”号，两船（闭口）合同价为100万两白银。朱志尧以自己的固定资产及企业股份，向法商东方汇理银行抵押贷款购置钢材，进行加工制造，后此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原料奇缺，钢材暴涨，虽在1917年初，厂方如期完工交船，然而为建造这两船，厂方不仅没有一分钱盈利，反而实际亏本高达50万两银元。接着又开工承建了5000吨级海船两艘，其中一艘取名“安华”，于1919年初建成交船。1921～1922年，又为浙江省政府建造两艘炮艇。

   屋漏偏逢连夜雨，为解决原料短缺问题，朱志尧聘请了两位外国工程师，决定自己建造炼钢炉，购买铁矿砂炼钢。然因技术不过关，炼钢炉接连爆裂，损失一万多两银元；同时，厂方在桥梁、铁路等业务中又亏损10余万。

   朱志尧的企业，其经营的大多数资金是以抵押借贷而来的，每年的利息负担甚重。抵押借款到期，却又无力偿还，东方汇理银行，1917年到期逼债，上次通过亲戚沈志贤、马相伯关系，经袁世凯同意，得到北洋政府财政部担保，然而这次后者拒绝再次担保，并于1918年1月发出“立限催偿所有房产担保品”信函，要朱志尧按商业规则，将所抵押的物品过入东方汇理银行名下。

   后几经交涉，北京政府外交部核准中法合办，1919年6月1日北洋政府接管求新厂，核定为一百二十万两资本，中法各半（其中表决权和董事亦中法各半，法商60万两，中国官股50万两，朱志尧商股10万两，官股和朱氏商股均由东方汇理银行代垫）。朱志尧将同昌榨油厂抵押给上海二十四家银行、钱庄，借款三十一万两，了却东方汇理银行的债务；同时保留朱志尧在东方汇理银行的董事职位。1919年8月31日，改组为中法合营，易名“中法求新机器制造轮船厂”（对内称：法中冶金机械工程公司）。厂方的经理及总工程师均由法方任命，雇用十五名欧洲籍职员和400名中国工人，主要业务仍是修造船舶及生产柴油机。

《申报》求新厂中法合办选举理事报道

（朱子尧，“子”为“志”。）

   话分两头：先说朱志尧失去了求新厂，就捡起自己的老本行，此后将经营重点转向航运业。1915年，朱志尧与虞洽卿、陆伯鸿曾各出资一万两，合组大通地产公司，租得南市新马路以外黄浦江沿岸线及一些滩地。虞洽卿则在租地上设立了三北公司，朱志尧则在1923年创办了大通仁记航业公司，专驶上海至扬州航线。1927年，朱志尧因买办合同到期终止，退出了东方汇理银行。1928他与六弟朱季琳合办起合众航业公司，专开连云港航线。1930年，又在王家码头南侧集资建造了合众码头仓库公司，开辟苏北阜宁航线。

   当时朱志尧这三个航运公司所经营的苏北航线，都取得了成功，可与张謇的大达轮船公司、虞洽卿的“三北轮船公司”，相鼎立的航运界巨头。而担任华商电气公司董事的幼弟朱季琳（1874-1952），其业务也盈利颇多，供电范围远达浦东与徐家汇教会区，南市的有轨电车的轨道也继续延伸，取得了巨大成功。

   然而天有不测之云，正当朱志尧想在事业上“东山再起”，再展宏图之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又来了。

   1937年8月13日，中日淞沪战争爆发，朱志尧的三家航运公司所拥有的八艘航轮，除了大通轮船公司仅有的一艘“隆大号”成功逃往重庆外，其余的轮船大多被政府征用，为了阻挡日舰深入内地，自沉于江阴、马当及连云港等要塞长江航道中。日军侵沪期间，日方想邀朱志尧出任上海维持会会长请求，被他严词拒绝了。他自己办的油厂、铁矿，也拒不与日本侵略者合作，尽管那时他所拥有的宝兴铁矿亦被日寇占领，在南市的房产与企业码头均已被毁、丧失殆尽。朱志尧不得不被迫离开他本人在南市的寓所，避居其六弟朱季琳在法租界爱麦虞限路33号的寓所（今绍兴路5号新闻出版局），后才搬往新式里弄万宜坊41号（今重庆南路205弄）。

                绍兴路5号，现为市新闻出版局大楼                                       重庆南路205弄万宜坊41号，万宜坊，法式花园住宅

   正当抗日战争遭遇困难时期，笃信天主教的朱志尧，无计可施。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实业已覆没，却又要热心于慈善，那只能卖产度日了。1942年，他出售了浦东东沟的地产200亩，得伪中储券300万，将其中170万元，捐献给了各地教会及所办的慈善事业。他利用自己担任上海公教进行会副会长的身份，周末经常去马思南路（今思南路）监狱、看守所劝化犯人；罗马教廷对他屡屡捐款，资助社会公益事业和教会建设，1937年曾颁赐他“西尔物斯德肋都骑尉”勋位、“三等嘉禾章”。

   抗日战争胜利后，朱志尧与国民政府交涉，幻想收回其原大通、合众等公司产业，并索要战时损失赔偿，未果；只收回大通公司仅剩的一艘隆大号轮船，以及合众码头仓库公司与宝兴煤矿。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就连仅存的一艘隆大号轮船，也被国民党军队征用，沉没于黄浦江江海关码头，以阻挡解放军进攻；宝兴煤矿的股票也被其合伙人设计骗走。此时的朱志尧已无能为力了，仅剩下唯一的产业合众码头仓库公司，也素性交给了人民政府经营。

   至此，朱志尧的事业，全然覆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空空如也，撒手而返。1955年3月17日，朱志尧病逝于上海万宜坊寓所，享年与他母亲相同——九十二岁。安葬于西郊息焉公墓，其墓地1966年文革时也遭毁。

朱家曾经的墓园

   朱志尧共有七子一女。长子朱安生继承他的衣钵修道，曾任江阴市青阳镇圣母堂本堂神甫；次子朱迎生，中国第一位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并建立战功的飞行员；二女朱月宝，进拯亡会修女院；三子朱希生，法文教授。年轻时创作过一首《卢沟桥》抗日歌曲；四子朱信生，负责大通轮船公司；五子朱义生，毕业于美国但登大学，负责合众码头仓库公司；六子朱培生，任中西书室总经理；七子朱达生，小南门救火会开救火车。

   造成朱志尧悲剧的原因：客观上当然是两次世界大战；但主观上，首先他身为买办，却缺少对金融知识的研究，其次是产品虽均能仿造，但不能精于一种。（——这是我国物理学会创始人叶企孙*，当年还只有十七岁的高二学生，1915年7月26日，利用暑假到上海求新机器厂及同昌纱厂参观后的日记所云。）

   现回头再说失去朱志尧的求新厂。

   1931～1932年，中法求新机器制造轮船厂为葡萄牙海军，建造排水量为1050吨的炮艇。新军舰采用里斯波纳兵工厂的设计方案，舰长67米，型宽10米，型深5米，吃水3米，航速11节，排水量1050吨，舰上配备有125毫米火炮2门，40毫米炮4门，7.7毫米机枪4挺，还装备有水雷投放装置。1931年开工，1932年建成完工后，舰名为“帕提亚”（PATRIA）号，在澳门基地服役。

求新造船厂在1930年为葡萄牙海军建造的“帕提亚”号（PATRIA）炮舰
 

葡萄牙国内博物馆的“帕提亚”（PATRIA）号炮舰模型。

   抗战爆发后，中法求新机器制造轮船厂生产停滞不前。1945年4月，日本海军部令三菱公司接管该厂，此后仅以制造弹壳及修船为主要任务。同年8月日本投降，法国人再度接收该厂。此时，工厂仅能修船和加工一些机器零件，已没能力造船与造机了。

   上海解放后，1952年1月15日，人民政府华东工业部接管了中法求新制造机器轮船厂，并改名为“华东工业部求新机器厂”，同年9月23日又改名为第一机械部船舶工业管理局“求新造船厂”，并先后将义兴盛铁工厂、泰昌机器厂、久记木行、申大面粉厂等划入了求新厂。1954年9月29日，因发现原厂股份不清，法商隐匿国民党政府股权，上海市人民政府正式宣布接管求新造船厂，结束了原有的租借关系。

   解放后，求新厂曾经为新中国近现代船舶，所填补了的空白，有些人也许有所不知，下面就介绍几则：

   1969年，我国渤海湾出现罕见的史上“大冰害”，石油钻井平台“渤海2号”、天津港内几十艘轮船、与许多海岸工程均遭海冰灾难损坏。周恩来总理当即批示，一定要建造出自己的破冰船。求新造船厂接到指示后，仅用101天就造出了我国第一艘破冰船，创造了世界造船史上的奇迹。

1969年求新造船厂建造的中国第一艘破冰船“海冰101”号

   1986年7月12日下水的“郑和”号，是求新厂为海军院校建造的第一艘远洋航海训练舰，被誉为“共和国第一舰”、“中国军校第一舰”，达到国际先进水平。自1987年4月交付海军到2012年服役二十五年来，现役的海军指挥官与技术官中，有2/3以上曾在该舰实习过。在“和谐使命—郑和舰环球行”中，开创了单舰航程最远、航率最高、所经航区港口和出国次数最多的四项纪录，被海军授予“功勋训练舰”的荣誉称号。

1987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以郑和号命名一艘训练舰

   1994年9月7日，为香港——澳门营运航线，求新造船厂参与研制建造的，第一艘自控水翼高速客船"北星"号顺利交接，标志着我国造船技术达到世界水准。第二年10月8日 ，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交通部长黄镇东等领导视察求新造船厂，并出席我国自行研制的铝质自控水翼高速客船“南星”号的交船仪式。该船获得1998年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和原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1998年科技进步特等奖。

铝质自控水翼高速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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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4月，中国首艘022型双体穿浪隐形导弹艇2208号，在上海求新造船厂下水，同年底完成海试工作。该艇是现代海军史上的突破，最大的特色在于其横截面，具有明显的雷达信号消减特征。该型号导弹艇长42.6米，宽12.2米，吃水1.4米，满载排水量250吨，成员12-14人。

2004年夏季，一种新型海军战斗艇在上海求新造船厂首次露面

022型导弹艇发射导弹               中国海军穿浪双体“快速攻击艇”

   2002年上海申办世博会获得成功，位于南浦与卢浦大桥之间的求新、江南两厂也同样面临搬迁，依市府规定两厂合并，一齐搬入崇明长兴岛上。

2006年世博动迁前的求新造船厂

   2006年黄浦江两岸进行世博园区建设，南浦大桥下求新厂厂区的红墙办公洋楼，作为上海第三批优秀近代建筑得以保留。2018年1月27日入选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第一批名单。

二层厂部办公楼，砖混结构，坡屋顶，外墙为红砖清水墙。

   现在黄浦江南岸都退让出约50米，作为贯通江岸边的观光步道，人们徜徉其间，能驻足欣赏两岸的浦江水景，但愿那保留的法式小洋楼，也能像隔壁南市水厂一样，能修缮成厂史博物馆——静静地、无言地诉说该厂昔日曾经拥有的辉煌与过去的坎坷……

1999年9月23日以第三批优秀近代建筑公布为市建筑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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