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修改发表于2024年03月15号 04点 阅读 12596 评论6 点赞11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中日《静夜思》考异
柳斋澄寰
题记：学术力量无穷，考证方法无敌。
我国普及初中教育以后，估计全国没有一个人不会背诵李白的五言绝句《静夜思》（图1）：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但不久前中囯留日初中生相木同学，却惊讶地发现日本教科书中的李白《静夜思》（图2），与中国教科书竟有两句不同：
床前看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
低头思故乡。
中国教科书的《静夜思》有两个“明月”（一、三句），日本教科书没有一个“明月”。究竟谁对呢？
一首中日两国传诵千年的绝句，竟有两句不同。诗小事大。早该加以考辨了。
龙年春节后半个月，我把家里所藏《静夜思》的各种版本通通找了出来，有古代版的，近代版的，当代版的，日本版的，计有十多种。略作考证后，我的结论是：日本教科书版本是对的，中国教科书版本是误传的。
图1：中国人教版小学一年级《语文》下册《静夜思》
图2：日本课本李白《静夜思》
兹将考证的根据，简述如下。
一，宋元的《静夜思》版本
李白遗诗900多首，最早是他族叔李阳冰编为《草堂集》，后散失。北宋元丰三年，继由宋敏求编纂、曾巩考次、毛渐校正、晏知止镂版的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含《草堂集》作品及序），为李白诗文集的最早版本。卷六收录李白的《静夜思》。
清以后存世的宋敏求的宋刻本《李太白文集》仅余两部：一部是40卷全本，一部是20卷残本。
《李太白文集》40卷全本几经递藏，后归湖州藏书家陆心源（1838—1894）皕宋楼所有。陆心源逝世后，其长子陆树声于1907年把先父所有藏书秘密卖给日本大书商，现藏东京嘉业堂。唯一的北宋宋敏求《李太白文集》40卷全本，也随之流入日本嘉业堂。陆树声后来因受社会强烈谴责而惭愧出家。
北宋宋敏求《李太白文集》本《静夜思》（图3）的原文为：
床前看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
低头思故乡。
这个最早的版本，全诗并没有“明月”一词。
据查：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新乐府辞》（卷90）与南宋洪迈进御本《万首唐人绝句》中的李白《静夜思》版本，与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完全相同，也无“明月”一词。
元代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明高棅《唐诗品汇》，乃至清康熙58年（1705）钦定《全唐诗》中的李白《静夜思》，也与宋敏求宋蜀刻本相同，均无“明月”一词。
图3：宋版李白《静夜思》
二，明清的《静夜思》版本
李白的《静夜思》，传到明朝，第三句被改；传到清朝，第一句与第三句都被改了。
明代赵宦光、黄习远删补宋洪迈编的《万首唐人绝句》时，把第三句“举头望山月”，改为“举头望明月”。
清康雍乾三代学人蘅唐退士孙洙（1711—1778）和妻子徐兰英编的《唐诗三百首》（图4）和清道光王相（1789—1852）编的《五言千家诗》（后与宋仿得编的《七言律诗选集》合为《千家诗》）（图5），都把第一句“床前看月光”改为“床前明月光”。
与北宋宋敏求编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卷六）相校，《静夜思》出现了有两句与原著不同的新版本：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唐诗三百首》与《千家诗》二书，后来成为中国的启蒙教科书，两个“明月”版《静夜思》，人人从小背诵，以讹传讹，影响至今。
图4：新版清蘅唐退士孙洙与妻子徐兰英合编《唐诗三百首》
图5：新版宋谢枋得、清王相选注《千家诗》（合璧本）
三，五四以后的《静夜思》版本
我见过五四以后出版的三种《静夜思》版本。
第一种是民国时期吴遁生、郑道川编纂的商务版《新制高中白话诗课本》（图6）和1982年李长路作序的北图版《万首唐人绝句》（图7）的《静夜思》，二书为避免一首绝句两个“明月”重复之憾，把《千家诗》《唐诗三百首》的《静夜思》的第三句改为“举头望山月”：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
低头思故乡。
第二种是马茂元教授编注的《唐诗选》中的《静夜思》（上卷156页，图8），仍用《千家诗》《唐诗三百首》“两个明月”本，但后面加了注：“望明月，一作望山月。”存二说。
第三种是全部沿用明清“两个明月”版本，如：
钱钟书父亲钱基博编纂的《中囯文学史》（图9）、北大袁行霈主编的商务版《新编千家诗》（图10）、李华李如鸾选注的人民文学版《新编千家诗》（图11），形形色色的《中国文学史》、中小学教科书，以及台湾1968年版《中文大辞典》卷36（图12），也都用明清两个“明月”版。
图6：吴道生郑道川编《古白话文选》（新学制高中国语课本）
图7：李长路序国图出版《万首唐人绝句》（1982版）
图8：马茂元《唐诗选》（1978版）
图9：钱基博编纂《中国文学史》
图10：北大袁行霈主编商务印书馆版《新编千家诗》
图11：李华李如鸾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新编千家诗》
图12：台湾版《中国大辞典》第36册（1968年版）
四，日本的《静夜思》版本
我藏有三种日本版本《静夜思》：相原米市《汉诗选》1970版（图13）、高田、光阳《汉诗选》1972版（图14、15）、 白云山人《唐诗唱和》1974版（图16、17）。
这三种日本版本，均与宋元刻本《李太白文集》相同，全无“明月”：
床前看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
低头思故乡。
图13：日本杉原米市编《汉诗选》（1970）
图14：高田、光阳《汉诗选》（1972版）
图15：高田、光阳签名赠送郭老《汉诗选》（1972版）
图16：日本白云山人《唐诗唱和》（1974年版）
图17：白云山人签名赠郭老《唐诗唱和》
五，《静夜思》版本考辨
由上可见，存世的李白《静夜思》主要有四种版本：一是“无明月”版（宋元版、日版）；二是“一个明月”版（吴遁生郑道川版）；三是“两个明月”版（明清版、钱基博版、袁行霈版）；四是“两个明月”附另说版（马茂元版）。
长期以来，中国教科书选用“两个明月”版，日本教科书选用“无明月”版，留日学生发现后提出了质疑。李白学会会长、新疆师大薛天纬教授认为“两个明月”版更好。恕我不敢苟同。
我比较赞同日本教科书选用的“无明月”版。根据如下：
一，日本教科书版本所据，是最早版本——北宋宋敏求编《李太白文集》蜀刻本，最早的版本时间最接近作者，应该最可信。
二，中国教科书版本所据，是清代《千家诗》《唐诗三百首》版本，不是原版，是被改窜或误传的。
三，从诗的构思与语言看，也以宋版“无明月”为佳。
宋版避免了一首绝句两处重复出现“明月”之敝。
宋版第二句写月光“疑是地上霜”，就是写明月之光。勿须再出现明月一词了，更不必两次重复。
唐李益诗句“受降城外月如霜”，宋王安石诗句“春风满地月如霜”，宋秦观诗句“新秋过后月如霜”，宋吴芾诗句“长空还爱月如霜”等，有了“月如霜”，均不再现“明月”了。
再者，此诗写于唐玄宗十四年（726）扬州旅舍。扬州有六座名山，大铜山海拔199.5米，称“苏中第一峰”。欧阳修于扬州建“平山堂”，意取堂与山平。可见“山月”一词是扬州的实景。
另外，从全诗结构看，第一句“俯看月光”，第二句“疑是秋霜”，第三句“举头望月”，第四句“低头思乡”，因看而疑、因疑而望、因望而思，句句相扣，朗朗上口，俯仰有致，偶语天成，目中意中，写尽游子旅情，遂成千古绝唱。
史学大师顾颉刚于1923年提出著名的“古史层累”说：历史在流传过程中，因不断层累，而失去原来的面目，因此需要考证它的源流。李白《静夜思》在千年流传中的变易，便是一个影响长远的“历史层累”现象。
以上浅见，是我考证李白名篇《静夜思》版本所得。当否，质之高明。
柳斋札记于龙年龙抬头之日
【附】
图片17帧
【附录】
《静夜思》学术研讨会
一
原军艺院长、将军、博士导陆文虎教授对《中日〈静夜思〉考异》一文的评价：
缜密、周全。
二
原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山东大学博士导张志忠教授评价：
柳斋先生是大家。考证严谨，论述清晰，一旦落笔，可成铁案。
三
北京大学史学博士张学成先生说：
这篇文章可以在报刊上发表出来！！！
四
上海浦江思源学者曹伟民先生说：
不愧大家文笔，一解千年之误。探颐索隐，钩深致远，煞费苦心，敬佩之至！
五
原福州大学老教授陈厚忠先生致作者信：
清宇兄，拜读两遍《中日〈静夜思〉考异》，有震聋发聩之感。
你以北大人的严谨治学态度，周密地考证了《静夜思》的来龙去脉，材料翔实，竭泽而渔，说理充分，卓识不群。以87岁高龄留下这篇传世之作，令人敬佩！
我感到李白《静夜思》的原作很有逻辑性的。第一、二句，写夜里俯看白白的月光撒在床前，“疑是地上霜”。于是，很自然地要抬头远望天上的月亮。
第三句望的是“山月”，是有山有月的夜景，而不单单是“明月”。夜阑中，明月照耀下显现岀远近山峦，这就触摸到儿时在家乡明月夜的感触，才引岀第四句的“低头思故乡”的情愫。
看，疑，望，思，目视心动，四句紧接，琅琅上口，天衣无缝。这是李白的灵感和思维活动的内在逻辑，不容置疑。诚然，问题不仅仅是“两个明月”在诗的结构和语言上的重复……
所以，我主张我们的教科书应该选用《静夜思》的最早版本。
六
上海作家摄影家董国强先生说：
如此翔实地考证《静夜思》版本的千年演变过程，国内当属首创。这是李诗研究和古诗教育领域中的一次重要突破。
七
上海女作家木凡老师说：
四叔治学，盖重源头考证，往往搜取孤本秘籍，又广收博取，此足为学子之范也。感谢四叔！只可惜像四叔这样严谨治学的学者，太少太少……更可悲的是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八
云南作家、高中语文老师张灿华先生评点：
柳斋先生考据磅礴，文思缜密，实在令人佩服！
古代作品在流传过程中，以讹传讹，形成固化认识，是为常事，先生据理考究，态度严谨，深入浅出，受益匪浅！
第五部分是诗歌的创作背景、结构和内涵意境分析，也极具说服力，可进一步展开赏析一孔之见。受教。
九
辽宁大学老校友冰河老师说：
柳斋先生对李白《静夜思》版本千年流传过程的考证，颠覆了社会的认知，极具学术价值。是当代李白诗歌研究中的一大收获，启示良多。
十
福州画家张晓辉先生说：
文化上的马虎，对于读书人是有罪的，柳斋先生辛苦了。
十一
山东秦晓丽老师说：
没想到从小到大朗朗上口的《静夜思》，还有这么多版本。中国的古诗能进日本启蒙教科书，广泛学习流传，而且他们学的版本是正确的，很让人诧异。柳斋先生这篇考证，可真是下功夫了。
十二
香港老画家简先生说：
引经据典，高手！
十三
旅居加拿大上海籍学人王缨女士说：
多谢四叔对李白《静夜思》的翔实考辨。希望学校课本及早改正。
十四
上海诗人占峰先生说：
写诗，是摘天上的云彩；考据，是挖地下的宝石。
四叔此文，溯源清晰，梳理分明，资料丰富详实，论点令人信服。
古版诗意象丰富，词藻华彩，灵动变幻，玲珑可亲。
新版诗比较乏味，不耐读。有些接近民歌、儿歌，如“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可作副本。
古版《静夜思》，是水晶玻璃望月；新版《静夜思》是有机玻璃望月。
十五
北大张明方教授说：
柳斋《中日〈静夜思〉考异》一文，将推翻几百年来家喻户晓的《千家诗》《唐诗三百首》中的李白《静夜思》版本，将改变形形色色的文学史和教科中的《静夜思》面目，也将颠覆亿万中国人头脑中的《静夜思》记忆。学问的力量无穷，考证的方法无敌。
十六
北航老校友刘少文评曰：
旁征博引，条分缕析; 千年正误 ，水落石出。
柳斋案：龙年前夕，刘少文侄转来日本报纸报道中国留日初中生相木同学对中日教科书李白《静夜思》不同版本的质疑。诗虽小，影响至巨。因作《中日〈静夜思〉考异》。
十七
原浙江农大宁波分校副校长张在勋老师说：
澄寰贤弟得知留日初中生相木同学对中日教科书李白《静夜思》不同版本提出质疑，遂即利用春节时间进行考证，并写出佳作《中日〈静夜思〉考异》。体现大师之风范。可佩！
《中日〈静夜思〉考异》资料丰富详实，考证论述缜密，结论可信，有说服力。将推翻几百年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中的《静夜思》版本，也将颠覆亿万人头脑中的《静夜思》记忆。在诗史研究上做了一件大事。可贺！
张在勋2024.3.19于宁波
十八
福一中北工大老校友、原福州水泥厂长陈永淦先生说：
李白五言绝句《静夜思》，国人皆人人能背诵之。但最近一位留日初中生，发现日本教科书《静夜思》竟有两句与中国教科不同，因而提出质疑。这可是石破天惊之事！
作者闻讯后，找出家藏的各种《静夜思》版本，从古至今，还涵盖日本的版本，做了大量考证，图文并茂，有据有理。
作者还从诗的结构与语言角度，做了具体的艺术分析。令人信服。
作者藏书之丰富，治学之严谨，考证之精到，87髙龄，仍笔耕不辍，令人惊叹！
十九
山东大学副教授、画家房静老师说：
读了爷爷的《中日〈静夜思〉考异》一文，深为震撼。
爷爷考证严谨缜密，材料广博翔实，把清以来几百年大众固化认知的《静夜思》版本，做了溯源性的考证和与颠覆，可谓诗史研究上一大贡献。
爷爷虽八十七岁高龄，依然笔耕不辍，深研学问，文化传承的使命感和责任心，令吾等晚辈深为敬佩！
2024.3.20.于山大
二十
厦大59级校友、原厦门市味精厂厂长宋巾英说：
学术考证，要搜集很多材料，凭材料说话，所以无敌。正如审判官判刑，要调查研究，凭罪证定罪。一点也马虎不得。都不容易。
信纸作者：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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