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修改发表于2024年02月25号 21点 阅读 8460 评论9 点赞21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老人迟滞的生活、隐秘的内心世界,在公共讨论里总是隐身的。衰老是一件终将降临的事,人们却总是“别过头去”。
两年前,我认识了小区里的一位老人范先生。78岁的范先生普普通通、沉默寡言,像无数个小区里打拳散步的老人一样,灰扑扑的、面目模糊。不寻常的是,退休18年来,他在网上写了6000余篇日记。
过去一段时间,我从头读完了范先生的所有日记,像摩挲一份事无巨细的生命档案。
他不加修饰地剖开自己的生活,诚实地谈论着衰老、死亡、代际关系,倾吐着与新世界狭路相逢的难堪、窘迫和抗争,那些不为人知的生命片段真实而锐利,击碎我这个二十多岁年轻人的自以为是与傲慢无知。
普普通通的范先生,是他自己,是日渐老去的祖辈、父辈,也可以是未来的你我每一个人。
壹
同范先生的相识,颇有点奇遇的味道。
两年前一个黄昏,我去了趟复兴岛。岛上游人罕至、绿意森森,唯一的公园临时上锁,将我拒之篱外。影影绰绰间,唯见一幢日式的白色建筑藏匿于内。回家后,我意犹未尽,打开百度想探个究竟。
一篇新近的博文,跃入我的眼睛。作者兴致高昂,独自探访复兴岛公园,描画了那栋白色小楼的内景,又谈到些前尘往事。跟着作者的目光,我得以云游一番秘境。
读罢帖文,我才回过神来,眼前的网站设计古早、配色老土,“苍老”得像是被时间遗忘了,帖子发布日期倒很新鲜。
“老小孩”网站截图。
这年头了,还有人在更新博客?
我心生好奇,忍不住顺藤摸瓜,闯进这位ID叫“范先生”的网友主页。一看,原来这是一位老先生,还竟然恰巧和我同住一个小区。
在这个叫“老小孩”的网站,他笔耕不辍、日日更新,一个陌生老人的面孔和生活,慢慢具象化地浮现在我眼前:
范先生,今年七十有余,与妻子育有一儿一女,喜欢读书、素描、西方古典乐和四川北路食品店的鸡仔饼。清晨六点半,他携妻子准时外出散步、买菜。每周三上午,要去睦邻中心学唱戏。
几千余篇短文,编织起范先生每日的喜乐忧愁,铺陈开一位老人的精神世界。我觉得稀奇——原来,每日在小区楼道擦肩而过的白发老人,过着这样具体的生活。
如果说过去,老人们在我眼里像团似有若无的影子,那一刻,雾气逐渐消散,他们脸上的沟壑与经络忽而清晰起来。
为了留言,我特地注册了一个新账号。收到我的消息,老先生显得很兴奋,“你是我在网站上遇到的第一个年轻人”。
贰
在晚年完成的著作《论老年》中,波伏娃说:“我们往往惧怕死亡,而我们不会在刹那之间成为老年人。老年是一种命运,当它逮住我们自己的人生时,它让我们讶异不已……老年教人特别难以承担,因为我们向来把老年看作是异种生物。”
被“老”逮住人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对范先生来说,老,并没有绝对清晰的分野,而是涵盖着一个漫长的时间跨度。
起初,刚满60岁的范先生并没有把自己当老人。在公园锻炼的队伍里,他自觉算得上年轻人,“和大家都能说话,甚至来一些小幽默,显得活跃”。
渐渐地,衰老的感受变得细微而具体。
迈向70岁,范先生双手震颤日渐严重,刷牙时最为明显,“手里拿着杯子,里面的水起码要晃掉一半”。
最近几年,牙齿会毫无征兆地突然脱落,“仅仅吃了一口米饭,突然咯噔一下,果然又是半颗牙齿。牙神经暴露受伤,只要一丝丝刺激,就会疼痛不已,甚至眼泪也会掉落下来”。
后来,连寻常的步行都要花更大力气。从前走半小时的路,现在要花三刻钟以上,中途必须停下来按摩一下膝盖,才能勉强走完。
逐渐失序的身体,带走生而为人的乐趣,和那些年轻时候引以为傲的东西。
好牙残留无几,范先生年轻时最爱的花生米,只得忍痛割舍,“牙齿越来越成为制约我进食的障碍,逐步地告别花生米这个下酒菜”。
一生钟爱音乐,唱歌却开始力不从心,时常出现五音不全的情况。“是不是老了的关系?真是无奈呀!”他在日记里自叹。
手抖不听使唤,自小写的一手好字,再难做到,“写的字异常扭曲,我为自己的字感到相当失望和疾首痛心”。
写字的手不听使唤。图源受访者。
73岁那年,有朋友建议范先生买根拐杖,以防摔跤。他只当玩笑,“自己毕竟还没有到那个地步”。隔年,他觉得头晕、走路偏了道,不得已第一次拄拐杖出门,偶遇相熟邻居,还是禁不住“羞得脸孔涨红”,赌气般将拐杖束之高阁。
如此种种,让他恍然惊觉,“光景不待人,须臾成发丝”,忽然间,自己已到了垂垂老矣的境地。
走到人生边上,说没有惧怕,当然是假的。
范先生夫妻和睦、儿女孝顺、生活无虞,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很幸运的那类老人。但想到“以后的事”,他依然会流露出一种凝重。
他忧心养老问题,“岁月不饶人,总会到走不动的日子。到了那时,怎么办?想到此地,心里竟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却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失散”那天。“如果我先倒下去,老伴肯定无法独立生活;反之,如果老伴先倒下去,我也难以应对。”
如何度过最后的日子?他特意去养老院考察,垂暮老人的晚景,给他留下深深的印象:“他们可能并不太穷,但很少有人陪同他们说说话,可谓是‘独自凄凉人不问’。有时候自己想到今后如何,真有点不寒而粟。”
忆起父辈弥留的日子,他袒露内心深处的恐惧:“我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是如何离开……有时还真的不敢想像下去了。”“我不想最后被折磨难堪的样子让自己的孩子受惊,担忧。”
熟识的亲友一个接一个走了,他考虑起身后事,“到告别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不开追悼会,不需要墓地,尽量做到不麻烦,只要记着曾经有我这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生活过”。
叁
越往后的日记里,范先生频繁提到“珍惜”“珍视”,流露出一种“时不我与”的紧迫感。
时间奔流无可违抗。他努力找到一种生活的、生命的秩序,以恒常抵御无常,只愿“自己不过一个苟活的、无聊的穷极人生”。
早在本世纪初,范先生就学会了用电脑上网。在网络日记里,他会蹦出“卖萌”“买买买”“N多”这些时髦用语,也玩拼多多、全民K歌、叮咚买菜等新潮应用,是位跟时代接轨、游刃有余的老网民。
在微信上,他曾偶尔同我分享用全民K歌录制的越剧唱段,并附上留言:“欢迎赐教,希望能够多多包涵。”
其实,范先生退休前对电脑操作一窍不通。2000年,快退休了,他在报纸上看到“老小孩”网站成立的消息,“说是提供给老年人一个学习、展现的平台”。退休第一天,范先生匆匆赶到打虎山路上的电信营业厅,人生中第一次办了宽带。一条网线,一台奔腾486电脑。
近二十年过去,电脑换了又换,家也搬过数次,每到一处新居,范先生最关心一件事:能用电脑吗?能上网写日记吗?不久前,他特意发文庆祝自己写帖6000篇,“无论春夏秋冬,在这个地方倾吐了自己的情感……平均下来几乎就是每天一帖。如果按500字计算,呵呵,有三百万字以上,也有那么一点洋洋大观”。
我问范先生,在网上,哪来这么多话说呢?
“无非就是生活琐事,柴米油盐……”范先生停顿片刻,又补充说,“有时候,心里有些想法或苦闷,不方便讲的、别人不愿意听的,我在这里讲出来,情感都释放了,心里会舒服一点。”
和许多年轻人一样,网络是他的一个出口。
在虚拟世界里,他自在畅快、生动坦荡。洋洋三百万字,一五一十地记录着老人家那些无从道起的欣喜与难堪、酣畅与失意、甜蜜与苦闷。
他乐于学习手机支付、共享经济等新生的东西。“那些富有智慧的、尤其是年轻人使用得不亦乐乎”,反观自己,“对新生事物小心翼翼的,真的显得‘老土’”。
于是,他拜托儿媳为自己的手机装一个“支付宝”,向孩子们讨教使用方法、优惠活动,甚至是开一个共享单车。他安慰自己,“虽然不能够一下子明白,但慢慢来,每天操作总会逐渐领悟的”。
但故事不总是积极的。这终究是一个争夺与讨好年轻人的世界,一位老人置身其中,局促、踟蹰和沮丧也如影随形。
范先生说,自己很少走进商场,偶尔踏入,也是“为了解决内急”,因为“像我这样的年纪,孤独地走在犹如宫殿般的店堂里,显得格格不入。周边都是俊男靓女,摆设都是富丽堂皇,哪有我融入的地方?”。
老人眼里迷宫一样的商场。图源受访者。
在一篇日记里,他完整记录了第一次踏进奶茶店的小心翼翼的心情:
“连锁店,专门卖那种‘珍珠奶茶’饮料。我提议到里面看看,得到老伴的允许。
“真是年轻人的市面,市场上那么多的‘奶茶店’从未走进过,更不要说买了。真是‘刘姥姥第一次走进大观园’,一时不知所措。实在是不知道买什么品种,看到有一种里面含有巧克力的饮料,于是说不要加糖。在店员的协助操作下勉强完成了扫码,选购,付款三部曲,拿到两杯饮料走出店外,坐在椅子上开始享受甜蜜的滋味。我们一边品尝,一边看店里进进出出的人,感叹自己跟不上形势。”
年轻人的饮料,到底让老两口有些“水土不服”。喝下奶茶不久,老伴血压飙升到190/90。在日记结尾,范先生无奈地自我调侃:
“这是第一次走进这家店喝这种饮料,看来今后也不会去。喝下去的是甜甜的滋味,而得到的是高高的血压。”
肆
在范先生家阳台窗边,我第一次看到他连通网络世界的角落。
将将容下一人的书桌上,稍显局促地摆着一台银色电脑、一只鼠标。
“键盘在哪?”我问。
范先生哈哈一笑,俯身打开书桌抽屉,从书柜上取下键盘、架到抽屉上方,又熟练地挪开脚边的小沙发,拉出座椅,面向电脑坐定。隆冬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微曲的背上。
一张窄桌,一台旧电脑,范先生从这里通向一个庞大的精神领地。周丹旎/摄。
近几年,因为视力衰退、手抖得厉害,范先生每写一篇帖子,都要比从前花上更长时间。有时,抖抖索索按错键盘,还会不慎打出好些个错别字。
即便如此,范先生始终没停下来。每天清晨七点,他雷打不动到电脑前坐定,逐条回复留言、查看新帖,构思日记。
每逢因故上不了网,他会特地打声招呼:“我要暂别几天,再见,朋友们!”阔别后回归,他第一时间发帖,流露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从今天开始又回到这个大家庭,和朋友们谈心交流,我十分高兴。”
往来留言的,大多是熟面孔。范先生只消看一眼头像就能迅速报出网名,清楚对方多大年纪、住在哪里、家中几人、生活爱好、生什么毛病。
在这里,时钟好像被拨慢了。
老人们用“发博客”这种过时的、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方式,十几年如一日地沟通着彼此的精神世界,共同织就一张虚拟却坚固的网。
过去几十年,互联网浪潮几度更迭,网络博客在公共话语里早已成为史前叙事。成立于世纪之初的“老小孩”网站却步履蹒跚走到今天,听起来简直像个商业奇迹。
其实,这背后没什么精妙的商业运作。2022年夏天,网站陷入经营困难、几近关闭,老人们闻讯纷纷捐出养老钱,笨拙地扑身营救,把一家网站当作精神支柱去守护。
有人身在外地,弄不明白手机转账,错拿着微信二维码赶到银行汇款。往返碰壁几次,总算把钱成功打进账户。
有人近些年卖房筹款求医,又经历老伴去世,如今租房独居,生活拮据,还是咬牙捐出500元。
范先生一口气捐了2000元。36度的高温天里,他搭乘一小时地铁,亲手将装着现金的信封交到负责人手里。
他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或许能为这场营救提供一种解释:“老人们的生活追求已经不在于吃、穿、用,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温暖。”
这是他们的在线精神养老。
与时下互联网上快速、炽热而速朽的社交潮流不同,这里维持着一种古老、克制、充满礼数的社区氛围。
翻看范先生帖子的评论区,大家交流时互相敬称“您”,许多评论以“问好”开头,句子很长,但标点规范,末了要特地写上“谢谢分享”,附以“身体健康”“家庭幸福”的祝福——他们以这种方式表达尊敬与珍重。
我曾以为,相识十余年,网友们大约早已热切亲密。但在范先生的描述里,大家更像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他们身在不同地方,过着迥异的晚年生活,现实中很少见面,却循着一条无形的网线,每日相逢于此、遥相守望。
平淡如水之下,我看到了一种独属于老人的牵绊和深情。
尾声
前不久,一向活跃的网友“晨兰之珠”忽然断更。
大家知道她老伴过世,担心出事,奔走打听,方知她突发急性脑梗塞。
寒潮天里,年过八旬的“霜木”和腿伤初愈的“占峰”赶去探望。他们分享自己战胜病痛的经历,开解她“正确对待疾病,勿急,勿躁”,又演示“如何使用手机预约挂号”。两人走后,“晨兰之珠”才发现,药盒里偷偷塞进了1500元。
有人感怀:“人生的下一秒谁也无法预料……我们都年龄不小了,大家都多保重,在这里相伴多一些、久一些,让友情与爱温暖彼此。”
这不是一句司空见惯的话,而是他们具体、真实的人生。两年前,范先生的网友、邻居“双口吕”先生,突然一病不起。床榻上,他强撑起来发帖,向牵挂的网友们告假:“身体状况一天天坏下去,至今快要挺不住了……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坚持每天发一篇帖子的习惯,敬请网友们原谅。”
这是“双口吕”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三个月后,老先生病逝。
范先生在日记里记录了他们的最后一面:
病中的“双口吕”已经无力查看网站和手机。范先生将网友们的网名及留言内容,全部抄录到一张纸上,到床前一一读给他听。
“我读得慢,他也听得仔细。最后,我将写满网名的纸给他。‘双口吕’老师小心翼翼地接过,回到床上,慢慢地浏览,缓缓地转过身来,将这张纸片压在枕头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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